Muaji

ao3:poorbuggy

乌鸡鲅鱼(下)


柔软的织物蒙在脸上暴力揉搓,邓瞳横在沙发上打盹,被搓醒过来,手脚发虚,这天气江水太凉导致他正在发一个38℃往上的烧。黄坤挺习惯照顾他——之前邓瞳被黄鼠狼附身,在电梯里自杀式撞墙,也是他给洗毛巾擦血——这会儿看人醒了,弯腰就要把他从沙发上抱起来,邓瞳剧烈挣扎,咚一声滚到了地毯上,嘶哑地说:“我自己走……我自己走。”

黄坤跟着他进了房间。

原本他也不是非得进去,但是邓瞳扒在门框上,死死把门抵着,并提出希望他能尊重别人的隐私,每个人都需要泳有一点自己的空间。黄坤听了认为这个房间非进不可, 冷酷地把腿卡在门缝里。

邓瞳没法可想,打开了门,警告他看到什么都不要说出去。黄坤心想,我倒是要看看,难道还能摆满了成人玩具不成——他抬起头,只见一个巨大的鱼缸摆在房间角落,里面有一只巴掌大、但十分肥胖的小冉遗,它一半身体泡在水里,四条腿和两条鱼鳍快乐地摆动,像狗一样对他汪了一声。

“……”黄坤并不领情,逼问:“你解释一下。”

邓瞳依然没法可想,只好解释,就是那天牵冉遗过长江,一只小的藏在他兜帽里(“说起这个兜帽衫,来头可大了,是之前没有换洗衣服借的你的,我没有这种傻直男衣服。”邓瞳指责道),当时情况紧急,他没注意帽子有点沉,后来才发现的,这个小冉遗很乖,不咬人,长得浓眉大眼,蛇头在他手心里蹭,他舍不得丢,当然也下不了手杀掉,就偷偷弄了个鱼缸,养在房间里。


“我师父吃什么它吃什么。”邓瞳趴在缸边,伸出手掌,果然小冉遗啪嗒啪嗒划着水过来,举起前肢跟他击掌,他收回手抱怨,“巨他妈的能吃,一天两斤牛肉。”

“你真是心地善良哦。”黄坤中肯地评价道。

小邓经理作为剥削阶级,生平最讨厌听别人说自己是好人,听了这话大为光火:“你他妈的心地不善良吗,你都不敢杀人。”

黄坤无法理解他的怒点,耐心地说:“我杀了啊,是你没杀,还放人走了,王师伯只好抽空帮你杀人。”

“你那个不算,你那个老头是已经死得不能再死了,我的老头是个活人诶。”

“那好歹我下手了吧?”

“你下手杀了个死人,然后准备愧疚一辈子,还说自己不善良?”

“你才善良。”

“你最善良!”

黄坤有点累了,抬手示意他打住:“这个东西真的不会出问题?”

“不会的,你可能不知道,那个冉遗溶洞能看到你内心想要的东西,然后诱惑你,我当时就看到自己喜欢的女孩子脱衣服哦。”

“你喜欢谁?”

“关你屁事。”邓瞳打定主意把这件事带进棺材里,就是被上夹棍也不会说出当时的情景。黄坤露出一点受伤的表情,他假装没看到,继续说:“这个小的,没那么有威力,就是会让你经常梦见自己喜欢的人。”

“你梦见谁?”

这个事情当然也不能说,邓瞳腾地站起来:“你有完没完,尊重他人隐私要我说多少遍,老子养的狗你看都看了,滚去你自己房间睡觉!”

“我就在这睡吧,”黄坤退了两步爬上床,搂着被子正襟危坐,“我是怕你半夜烧得厉害,你是诡道的顶梁柱,你不能有事。”



这件事情刚过去一个来小时。

邓瞳在镇江阁稀里哗啦脱得只剩衬衫,大喊:“你他妈愣着干什么,脱衣服啊。”

黄坤近几个月养成的习惯就是让脱就脱,听见脱衣服三个字就反射性地脱。他三秒钟脱好了,蹬掉鞋袜,两个人一起跳下去。

江水比想象的还要冷,邓瞳游泳技术异常垃圾,并且一下去就开始猛烈哆嗦。黄坤只好搂着他游泳,他在水下夜视力很好,居然还可以正常说话:“别怕啊,这种事总比你当初牵冉遗过江要简单多了,当时如果你掉下去,我们就全完蛋……”

邓瞳忘记自己在水里,张嘴就要反驳,只发出“你wruaaaaa”的音节,当时就呛住了,白眼一翻,要撅过去。

黄坤也没想到有人能这么笨,赶紧摆正他的脸,嘴贴上去,捏开本能闭得死紧的牙关。他在水里可以自如呼吸,水从鼻子进入,再从嘴里出来,他就可以得到氧气,这点氧气推进对方嘴里,邓瞳从鼻子里冒了好多泡泡,渡完几口,终于缓了过来。渡气期间黄坤迟钝的读心术几次接收到了他脑子里大声想的“我操我这样鼻子冒泡好傻逼!!!”



现在不是长江汛期,江滩的水很浅,他们跳进的地方也不算深。不一会儿沉到了底,邓瞳鼓着嘴巴,水里黑乎乎地看不见东西,他开始后悔晚上下来了,如果明天跟申德旭问问,也好了解情况。

水里剧烈波动起来,邓瞳紧张得不行,松开了他们交握的手,自己逆着水流摇摇晃晃地往前走了两步,江底的沙从他光裸脚背上滑过去,他艰难地张开了手臂。

邓瞳这个人,害怕是害怕的,但是他的字典里没有逃跑,没有认输,不管对手是什么水准,他永远要正面硬刚,并凭借一张逼嘴节外生枝。如果不是在水下又天黑,他已经蹦蹦跳跳上前挑衅了。

黄坤水下视力很好,看到他指骨弯曲,把两只胳膊慢慢合起来,动作很是费劲,那东西没法再前进了,水里出现了小型的漩涡,在不远处发出很响的咯吱咯吱的声音,像人寒冷或恐惧时的上下牙碰撞。

黄坤放出了剖木符,青龙在他腰间饶了两圈,从水底腾空而起,带起一股更大的漩涡,随后是龙卷风,它将江水吸了起来。黄坤背上铜鼎闪现,变大,彻底阻断了这一小河段的长江。

江水清空之后,怪物的身体显现出来,邓瞳大口呼吸新鲜空气的动作都呛住了:它看起来像巨大的霸王龙化石。只是白骨,没有肉体——难怪在水里不需要呼吸。

这事没办法,青龙撑不了多久,附近没什么人,但难保不会有居民看到,明天也只能拜托申德旭处理一下舆论,而这段时间越短越好。邓瞳散发出的威压只能控制它的行动,他已经没力气了,江岸的风吹过来,冻得浑身发抖,他强行往前又走了两步,右手举起来,手掌做出拧的动作,往下一挥。

青龙俯冲下来,像蛇一样缠住了巨大的兽骨,一捆一勒,兽骨的前肢跪下来。

黄坤用全部的力气在保持江水断流,原本要想办法化蛇去帮他,看到这一幕愣在原地:青龙竟然也任凭他驱使!

接下来的画面更加诡异,邓瞳走过去,说了两句什么,兽骨乖乖地低下了头,垂在他面前。邓瞳摸了摸它原本应该是鼻子的部位,印下一个吻。

它像心愿已了似的把头搁到地上,像一只乖顺的狗,身体发出咔喇咔喇的声音,终于彻底瘫软不动了。青龙松开这把骨头,重新飞到半空。

整个过程不到三分钟。


黄坤跑了过去。夜空如洗,甚至能看到银河的光带,邓瞳光着脚,白衬衫脏兮兮的,他累坏了,就靠坐在这个怪物的头骨旁边,看到黄坤过来,虚弱地笑了一下,说:“老子牛不牛逼。”

黄坤的铜鼎还没收,紧咬牙关没法说话,伸手拉他起来,拽着他转身就跑,两个人跌跌撞撞跑到浅滩附近,终于跳上了岸边的礁石。邓瞳扶着他的肩膀,突然嘿嘿乐了:“这不是我们被水猴子算计的那个礁石嘛。”

青龙一声长啸,江水从半空中倾盆落下。




“我觉得我真的很帅。”邓瞳的退烧药开始起效,他一脑门汗,但是睡不着觉,一张嘴叭叭个不停,“你给申德旭打过电话了?”

“嗯,申工会处理,他说可能是某个神兽的遗骸。我很好奇,你这嘴是有毒吗?就是字面意思,为什么你亲一下那个玩意它就死了。”

“安息吻懂不懂,我亲你一下你也会死。”

黄坤满脸无所谓地看他,意思是你敢来就来。

“不说这个,我要好好练游泳了。”邓瞳心一虚,转移了话题,“妈的,好几次因为水性不好差点死了。我想在家弄个游泳池,你去过我家的,你说在院子里放一条水会不会有影响?”

“我怎么知道,诡道对算命风水一窍不通。不过放心吧,再怎么作你也死不了的,我听师伯说你是皇帝命。”

“那你的八字也不赖啊,坤字不是谁都能用的。”

邓瞳非常习惯跟人互吹,不过脑子,张口就来,他别的不行,这类酒桌话术十分精通,几乎是条件反射跟人互吹。

黄坤想了一会,对他说:“天时四季,发陈、蕃秀、容平、闭藏。发陈蕃秀主生,容平闭藏主杀。杀伐之道,是为坤道。没有只生不灭的道法天伦——这就是我的名字。”

“放屁,”邓瞳嗤之以鼻,“你的名字就是乾坤的坤而已,我听说你是土字辈,没叫黄土好不错了,这装逼言论在哪里看来的?”

“忘了,好像师父说的。”黄坤翻平了身,看着天花板,“你知道吗,我照过那个铜镜,里面我是一个老道士的样子。”

“说明你虽然人还是大学生,其实心已经半截入土。”

“可能吧。”

黄坤沉默了几秒。

“我的八字是人为的……”他轻声说,“我爷爷算着时间给我妈喝了催产药,我早产两个月,在全阴的日期时辰出生,我只是个造出来的天才。当时她大出血差点死了,这整个三代恩怨,我们最对不起的人就是我妈。”

“我比你惨,我早产三个月呢。”

黄坤气得喊:“你他妈的还比个没完啦!”

“我靠不是,我的意思是,我们早产儿都很受呵护的,活下来也不容易。”邓瞳说,“那你还是应该回去看看她。”

“你陪我去吗?”

“你赶紧告诉你爸妈我们分手了!”

“真的吗,我看你当时挺开心的,还说我们是真心相爱,你一定会让我爸妈接——”


他被堵住了嘴,按着后脑勺,邓瞳的口腔和舌头比前几次都要烫,脸上能感觉到他呼吸带出的异常高温。这个安息吻没能把他杀死。黏糊糊亲了半天,邓瞳顺着他腰上的胎记乱摸,摸到人鱼线,划拉两下,终于松开了嘴,样子挺急色,说话也理直气壮:“我把发烧传染给你吧,这样我就会好了。”黄坤抓住他的手,为难地说:“不了吧,你现在脑壳不太清白,起来以后肯定会怪我的。”

邓瞳果然一脚踩在套路里,他偏要做不让做的事:“搞就搞,你哪那么多屁话!”

黄坤笑了一下,松开手:“那你别太费劲。”

最后也只是滚来滚去地撸了一次,有些人可能是刚对付了神兽的缘故,格外激动一些,喊得尾音都变了调,要不是他还在发汗,拿被子蒙着搞,估计外面都能听见。

“帮我拿根烟。”邓瞳把通红的脸从被子里拔出来。

“你发烧,抽烟不好。”

“法律规定,公民永远享有抽事后烟的权利。”邓瞳说,“我就抽两口,行不行,黄贵妃,你他妈的还没有统领六宫,到底哪里来的底气干涉内政!”

黄贵妃为了当皇后,只好忍气吞声地说:“那就两口。”

抽完两口邓瞳开始耍赖皮,说床头柜上没有烟灰缸,你让我抽完再说。

“你把烟头往我胸口按。”黄坤提议。

“你还有这种癖好?”邓瞳大惊失色,“我不行,我很绅士的,你找别人吧。”

黄坤懒得跟他废话,抓着他的手把烟头一按,邓瞳吓得一哆嗦,就看赤红的火焰从胸膛一片燃到他的脸颊上,他瞪大眼睛,忍不住伸手扯扯黄坤的脸。黄坤说:“你不是一直想看吗,我七岁那年发水痘,我爷爷用艾蒿薰出来的;避水符和剖木符是被丢在井里,和一个大蟒蛇一起呆着,现在我才知道,是那条黑龙,后来就变成青龙。”

邓瞳听得认真,还若有所思,黄坤以为他在感怀自己的身世,半天听见他说:“纹身太酷了,我他妈的也必须搞个纹身。”

他把半截烟往床下一丢,以昏过去的速度睡着了。



第二天起来竟然没退烧,摸着能有三十九度,黄坤从冰箱里拿了肉喂冉遗,拖着邓瞳去中心医院挂号。这会儿医院流感的人多,好容易才安排上了,坐在比较空的儿童区打吊瓶。第二瓶的时候,是一位眼熟的南丁格尔抱着一筐子吊瓶和一次性针管子进来,她看了一眼靠在黄坤肩膀上睡着的人,没有确认姓名,直接换了瓶子,并轻声问:“邓经理这是怎么了?”

“发烧,”黄坤答了句废话,“你们认识?”

“算是吧,”护士把滴速稍微调了调,“这位小哥,你说个实话,邓经理是不是又和人玩作死的游戏啦?”

她把口罩往下一拉,露出一张可爱的圆脸。

黄坤这才把那份异样的熟悉感落到了实处。摄录机里的画面倒放着,纷至沓来——女孩焦虑地把头发捋到耳后,对摄像机说:人多少和白天黑夜有什么关系?大家晚上喜欢出来走路,做事,跟白天一样啊,我也是一半的时间夜班,一半的时间白班,这个世界不就是这样吗?

画面是倒退着录下来的,女孩子边下楼梯边笑着说:你真的相信有鬼啊,我在医院见的死人多了去了,也没看见过什么鬼。

在电梯门口,邓瞳眼睛弯弯地笑着跟她说话,她声音很甜,喊的是:——阿童木。

“他没有,这次是下水救人才着凉了。”黄坤小声说,带了点莫名其妙的敌意,“张小姐,发生了那种事你还在医院工作,不怕吗?”

机器猫——张玥,吐了吐舌头:“他说了不告诉别人的。”


换第三瓶水的时候邓瞳打盹醒来,见到故人十分高兴,把当初死里逃生之后“再也不见面”的承诺抛诸脑后,拉着张玥唠嗑,又难免吹逼,说自己如何如何今时不同往日。张玥就说了,你们这么厉害的话,可以解决医院的一个邪门事情吗?邓瞳说那当然没问题。黄坤咳了一声,提醒他还在发烧。邓瞳摸摸脑门:“哪里发烧,我挂完水已经好了,再说了,我们术士不就是要为民众排忧解难吗?”

这是黄坤在帮陈秋凌的时候说过的话,他一时拿不准邓瞳在阴阳怪气还是什么。

张玥就简单说了这个事情,中心医院负三层的太平间,最近经常传出音乐声,太平间工作人员老陈吓得够呛。

如果只是这样还没什么,同时发生了一个现象:医院附近有家小炒店生意很好,有送餐服务,很多病人家属就在这里订餐。他们几天前开始收到短信订单,点了糖炒里脊、辣子鱼块、干煸四季豆和几份米饭,地址里写:中心医院地下负三层停尸间,进去左手边第二排第四格放进来,要个女送货员,一定要女的。

小炒店的人当然吓得半死,不敢去送。谁知道短信第二天又来了,还是一样的菜单,到了第三天短信里说:怎么还不送来,我要去找你们啦!小炒店的老板只好找到医院来,医务工作者们听了也有点发怵,但是秉承着唯物主义精神,一群人去了停尸间看看,胆子最大的一个医生打开了第二排第四格,里面空空如也。

那小炒店的人就把短信里点的饭菜放了进去。老陈晚上再来看,吃的已经没了。第二天仍然有短信发到小炒店,又点了几个新菜。

张玥听说了这个事,觉得自己可以帮上忙,至少眼睛确认一下,但是自从电梯事件之后,她再也不敢掺和这些,就连在医院工作也是壮着胆子勉勉强强。

邓瞳听完把胸脯拍得山响,说你别怕,这个事包在我身上。

张玥很高兴,跟他们约好了时间就走了。黄坤摆着一张死妈脸,邓瞳全当没看见,给他捋了一遍线索:“社会新闻看了没有?上周在火车站一个餐馆,有人突然发疯砍死了十来个食客,这就属于横死,火车站那种人流量,家属认领难度大,尸体只能停在这里。你想啊,莫名其妙就让人砍死了,死的时候饭都没吃饱,当然怨气冲天。这事得快一点处理,过了头七就难办了。”

“凶手呢?”黄坤问。

“死了啊,被抓起来,本来说是精神病不好判,还没等判决,他咬舌自尽了。”

他们上午吊完了水,回家收拾要用的东西,邓瞳扛了一把古琴,腰上挂了灭荆和一只陶埙,兜里揣了一把符,装备还怪多的。


晚上九点他们在张玥现在科室的值班室集合,张玥从自己家挑了两顶假发带来,是以前玩cosplay剩下的。给他们一人一顶,再发了两个粉色的护士装,邓瞳为什么交代这个,黄坤知道,师父说过,走阴要顺着死者的意愿,他们说了要女送货员,那就得是女送货员。

邓瞳打扮完了,脑袋上挂一个黑长直,嘴唇让张玥抹了点红色,显得皮肤更白——他确实长得像女孩,出演恐怖片鬼护士可能叫好叫座。黄坤的假发是一个元气卷发双马尾,光看脸还说得过去,但他个儿比较高,在南方男的中间算十分鹤立鸡群,穿L码护士服难免成为金刚芭比。

“好看吗?”邓瞳扣完了扣子,伸手揪住他一边马尾,“你他妈用眼角余光看半天了。”

黄坤咳嗽一声,把目光挪开。

“我靠,不是吧,”邓瞳有点惊慌,“我建议你别犯病啊,忍一下,现在不是我们两个人。”

黄坤尴尬得半死,说我知道了。

邓瞳一看他尴尬就心情很好,感觉得到一点师兄应有的尊严,又觉得这双马尾仔细一看也别有风味,像个登徒子似的伸手摸摸他的脸:“等回去再说。”

“我有个问题,”黄坤突然问,“你昨晚做了什么梦?”

“……”邓瞳一紧张,把他脸推到一边,“妈的,等回去告诉你。”



晚上十点,他们三个人坐电梯到负三层,邓护士扛着古琴,大马金刀地盘腿一坐,在走廊里开门见山地弹了起来,弹的是《广陵散》。他长发及腰,垂着睫毛拨弦,如果能说话他大概又要说了,我他娘的比陈秋凌弹得好听一百倍吧?

黄坤怀疑他真的是在较什么劲。

广陵散效果显著,把太平间一些朋友给唤了起来,热热闹闹地挤在门口看。但这些朋友无一例外都是死妈脸,一看就是还无法接受自己去世了。

弹完一曲,邓瞳站起来致谢,开始下一项才艺表演,吹埙。他拿的是一只包浆的七星埙,音色极其苍凉,吹的曲子是《卧龙吟》,黄坤对卧龙吟一无所知,但是诡道典籍里面有这么一个搞法,他这才知道邓瞳今天来,除了办事还想干什么——他算准了时间,要收一队阴兵,为自己所用。

整齐划一的脚步声近了,阴兵借道马上要在负三层的走廊里发生。

“你确定应付得来?”黄坤问。

邓瞳吹埙的动作没停,朝他眨了眨眼。黄坤拍拍他肩膀,往太平间里面走去。他把门关上了。鬼们显然不好糊弄,没觉得他扎两个辫子穿个护士服就是女人,都充满敌意地看过来。

“朋友们,死了好啊,死了死了,万事都了。”黄坤诚恳地说,“不要再留恋啦,这个社会,活着有什么可活的呢?这位大爷,你子女都好孝顺的,他们还在外面贴告示找你,只不过没找到医院里来,我会通知他们早点来认尸体,我知道你不喜欢火葬,一定要土葬,其实现在死了蛮好,过一阵听说国家要强制火化了;这位大娘,你老伴前一阵子刚过世了吧,儿女在外面打工,没法知道你这个事情,我在想办法联系他们,你不如早点下去陪老伴,他一直等你,不好投胎哦;这个妹妹——你年轻漂亮,做女鬼多可惜,不用记挂爸妈,你姐姐会照顾好他们的,你姐姐姐夫现在在备孕期间,你早点去投胎,可能还赶得上做姐姐的女儿撒……”

他挨个把人开导了,也不管有些劝不劝得动,继续说:“至于杀死你们的人,放心,他下去了肯定是要受苦刑的。”黄坤把手里的钥匙扣史○比拿出来,上面贴着报纸上剪下来的犯人照片,用打火机烧了。他身后出现几个拿着锁链的人。

这些人终于一个个垂下头,乖乖地让阴差带走了。


黄坤说鬼话说得口干舌燥,打开太平间的门,外面战况正酣。他这个角度只能看到邓瞳的背和角落里发抖的张玥,对面阴兵哥们戴着高帽,上半张脸糊着黄表纸,下半张脸一片惨白,邓瞳正在凭借一张嘴把他们说得更加惨白。

黄坤想起来上初中的时候,看过地方台总放的一个港剧《我和僵尸有个约会》,有些地方蛮吓人,他以前总是跪坐着双手合十,假装电视里朝圣的尸体,把小伙伴吓得眼泪四溅。除此之外唯一记得的就是马小玲的腿——那可真是一双好腿。此刻邓瞳的护士服已经解开了,和穿在里面的大裤衩一同猎猎作响,他举着符,背影和黄坤童年记忆中的女驱魔师渐渐重合,一把将符丢到空中,灭荆一举,符插在了剑尖上。

“临兵斗者,具在之前,收!”

巨大的白光在他身前爆开。

黄坤瞪大眼睛看着,直到白光隐去,夜色中一切如常,阴兵全不见了,邓瞳把手垂下来。他松了口气,站起来准备走过去,但表情下一秒就僵在脸上。

五米外,邓瞳身体一晃,慢慢跪在地上,倒了下去。张玥捂住嘴,喊道:“我看到一长条黑影子钻进了他身体里!”

黄坤跑过去,抄着膝弯把他抱起来。



他打了个车把人弄回家,正赶巧王鲲鹏今天晚上酒醒了,还没开始喝第二轮。王鲲鹏一看徒弟怎么出去办个事还横着回来了,也很着急,让黄坤把人放地毯上,他掀开眼皮,摸摸脉门。

“这傻逼收阴兵去了?”王鲲鹏问。

“嗯……这个术法有问题吗?”

“也不是有问题,目前没有生命危险,基本躺个三五天就会醒过来,只要他扛过去了,这些阴兵从此任他驱使。万一抗不过去,就是阴气入体,拿灭荆久了,他不觉得寒,但还是寒的,对身体损伤很大。”王鲲鹏说,“如果想简单点,还有最后一个办法……”

“什么办法?”黄坤问。

“真爱之吻。是诡道法术里面最正直的一个,书里记载过几例成功的,也没别的办法,看过童话新编吗?王子没有吻醒公主,是后妈吻醒的,可见万事皆有可能。”

“我对这个懂得不多,别人喜欢他够吗?”

“……不够吧,你别看邓瞳这狗样,喜欢他的女的从你学校排到镇江阁,总不能人人都可以。”

“让我试试吧,”黄坤说,“我们最近总一起玩,感情还可以。”

王鲲鹏脑子迟钝地运转了半天,终于听明白了,面色复杂地看着他,目光里暗含着一个好好的猪怎么去拱傻逼白菜的意思:“你没事吧,你怎么想不开啊?”

黄坤想问您自己想得开吗,但是嘴上没说。

“也不是,其实我觉得邓瞳喜欢我。”

他王师伯劝道:“听我一句,邓瞳经常跟我说你,他说话基本上有一半在说你,通常以‘黄坤这个大傻逼凭什么得到某物、凭什么做某事’开头,‘黄坤真的是臭傻逼’结尾,你说他喜欢你,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得出的结论,但是依我看,这事很悬。”

“他驱使过我的青龙。”黄坤说。

“什么?”

“我们昨天一起解决了点事,他可以驱使我的青龙。小时候我被和龙一起丢在深井里,给避水符和剖木符一道开锋,我一直哭,我爷爷对我说,‘不要怕,这个东西以后只听你的,或者是它认准的族长夫人。’我小时候不知道什么意思,一直到看见了才明白。”

王鲲鹏的确听说过黄家的这个事情,但黄家没有哪一任族长夫人天生有驱使神兽的本事,所以只存在于理论上,没人真的见过。

他一时语塞:“……这倒是没话说。”

“试试吧,又不少块肉。”黄坤咬牙切齿,“如果我不行,就喊策策过来,他不是说过要娶策策的吗。”

王鲲鹏有点看不下去了:这名男孩看样子并不知道策策瞧上的是他自己。

他叹口气,开始找蜡烛摆阵,是个很古怪的阵,不太规则,而后又在两侧点了十七根蜡烛配合,以毒攻毒。

黄坤来到地毯前跪下,深吸一口气。他脑子里有很多场景飞速闪过去,邓瞳抱着桓木趴在课桌上睡觉、大雨里他牵着金线瑟瑟发抖的肩膀、燃烧的鹿矫、夜空下跟着他的手动作的青龙、你昨天是否梦见了我——太快了,来不及多想。空气里只剩下蜡烛燃烧的白噪音,他在一片寂静中扶住邓瞳的侧脸,俯下身去。


……

……


大学生小黄活了快二十一年,天生的因缘际会,和牛鬼蛇神没少打交道,其本事在全国范围内可算数一数二的年轻有为,却从没见过这样的场景。

邓瞳的身体震了一下,然后他睫毛抖了抖,睁开一条缝,被光线刺得又闭上。黄坤立刻退开,还没退出半米,被一株藤蔓猛地拽住了脖子,往回一扯,藤蔓劲非常大,他几乎扑回邓瞳胸口上,一朵月季花绕着他的胳膊迅速生长,一路顶到鼻尖,有一朵在邓瞳肚子上招摇的大向日葵,害羞地把花盘埋在他的胸口。

“我靠,你身上长食人花啊,快管管。”黄坤脑袋后仰,支支吾吾地说。

邓瞳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,被压得胸闷,看见对方这个满脸通红的傻样就想骂他。

“我简单告诉你什么情况,”王鲲鹏面无表情,充当解说,“真爱之吻,诡道为数不多的正经术法,灵力比较强又真正相爱的情侣,接吻能把所有内伤外伤痊愈,并且会开花助兴。”

邓瞳还没听完已经脸色惨白。

黄坤挠挠头,躲开了视线,但那些花像有生命,伸出两支掰正了他的脑袋,让他们不得不对视。邓瞳非常尴尬,咳了一声,像号令百鬼一样命令道:“花,收一下。”

花纹丝不动。

他气死了,骂道:“操,又是个不听话的狗技能,我要这个有什么屁用!!”

王鲲鹏安慰他:“我不太懂网游,不过你徐师叔说过,有些技能是合体技,可以用合体技刷满血的,就叫奶挂。”他就把话说到这里,拍拍黄坤的肩膀,建议年轻人自己聊聊,而后唉声叹气地回了房间。


两个人从地毯上爬起来,五颜六色的花朵掉了一地,身体好歹是分开了。邓瞳坐了一会儿,发出哲学提问:“你觉得爱是什么?”

黄坤干巴巴地说:“大脑分泌的多巴胺吧。就是你觉得自己爱谁,大脑分泌久了,自己也相信了。”

“你们理科男的有毛病吧?”邓瞳嫌弃得要死,跟他讲道理,“爱就是有一个瞬间,你想和对方一直呆在一起啊,不管最后呆不呆在一起,在那个瞬间产生的想法,就是因为爱。”

“你很懂啊,”黄坤阴阳怪气,“你想过跟我一直呆在一起吗?”

“没有。”邓瞳断然否认,迅速地转移话题,“你说这垃圾阵法是怎么判断真爱的?也许这阵法根本就是个老古董,知道咱俩有点,那个,身体上的关系,就觉得是真爱了。这不行的,思想陈旧。”

“是哦,可能就是这样。”

他们在身上扒拉两下,然后跪在地上收拾那些花,拿个花瓶灌了水,插上了,摆在客厅中间,摆好之后两个人尴尬地对视一下,各自回房休息。



邓瞳休息了几天,又变得生龙活虎,他没忘记之前的事儿,找了个朋友介绍的纹身店,对方问过他想要的元素和大致效果(骷髅!锁链!越酷越好!邓瞳动情地比划),工作室给他设计了几天后,哐哐纹了个花臂:膀子上是大骷髅,四根锁链从他的锁骨胸口和肩背分别拉过来,一把生绿锈的短剑斜插在中间,四周散落几朵绿色的牡丹,每朵牡丹旁边都有一根白骨。

今年销售部成绩不错,邓瞳挺开心的,上4s店提了辆车,开去黄坤学校里显摆,就停在南苑宿舍楼下。黄坤刚从图书馆回来,买了个手抓饼,在路上就被同学告知有人找。他第一时间想到是不是什么仇家,就问是个什么样的人,同学欲言又止,讲:这个难说了,是黑社会,胳膊上吓死人哦,蛮大一个骷髅头,你可别是借高利贷没还吧?

黄坤摸不着头脑,往宿舍走去,他很快看到了这个场景:邓瞳靠在一辆新路虎上面吃手,穿着黑背心和黑色大裤衩子,墨镜遮住大半张脸,大金链子,一条巨大的花臂。他看过来了,把墨镜摘下,露出一个冒着傻气的总裁自信笑容。“新车,还有这个,”他拍拍车门,又侧了肩膀,以便全方位展示这个花纹,“好不好看,酷不酷炫?”

车是不错,但为什么他的衣着品味在加入诡道之后竟然能够如此一落千丈,黄坤实在百思不得其解。他懒得管车,仔细看邓瞳纹身那片皮肤,还是红的,就问:“疼不疼啊?”

“不怎么疼,”邓瞳得意地说,“跟你那个又不一样。猜猜你自己在哪儿。”

“我?找不着。”

“就是骷髅的眼睛里,有一些小鱼在游,我特地交代人家加的,我说要弄个美人鱼,人家说美人鱼太大了,不过尾巴弯起来刚好是一个环,可以弄在脚踝上。”他皱皱鼻子,摇头,“可是据说脚踝会有点痛啊,我就先不搞了。”



热心同学李大胯子结束了一天的打本劳作,眼圈青黑,从网吧回来,脚步虚浮地路过此地,正要上楼,回头一看他的好室友黄坤正拉着一个黑社会的胳膊看,看了还不够,伸手推着肩膀把人按在车门上,还去捏人家的下巴,一副要打人的架势。

李大胯子急忙上前解围道:“哎呀,坤逼,有话好好说嘛,这哥们是?”

黄坤看表情恨不得把他千刀万剐,憋了几秒才说:“是我的金主。”

胯子认为自己幻听了,问:“你的什么?”

“就是包养我的,糖爹,懂吗?”黄坤把拿着的书和手抓饼郑重地交给胯子,拉开车门把那个黑社会推进去,“晚上不回来睡了,再见。”



就此,这两个人着实肉麻恶心了好一阵子。虽然没在公共场合怎么的,但是策策人精一个,时间久了就凭肉眼瞧了出来。她连声说真是没想到,然后压低声音问,那天在休息室的就是黄坤啊?邓瞳本能地试图撒谎,结巴了半天,寻觅不到撒谎的方向,只好脖子一梗,说:是又怎样。

来年春天,方浊来了一趟宜昌,她清减了许多,看见王鲲鹏颓废的样子就眼圈通红。他们四个人去沿江大道散步,在江滩上坐着喝酒,邓瞳全程亲亲热热挽着方浊的手(不知道哪来的给蜜行为),王鲲鹏喊一声疯子,往地上倒一点儿酒。黄坤说这样不行的,得喊大名,王鲲鹏听了就伤心起来:喊大名有什么用啊,疯子是个不存在的人。

他们四个一起吃饭,方浊说起了三铜破局的进展,大青山计划等等,邀请王鲲鹏出山。后者喝得以头抢桌,说,方浊你何必呢,事情已经结束了,我们各自好好生活吧。方浊听了流很多眼泪:王师兄,你怎么能这样?邓瞳说就是,师父,我真的很失望,你他妈怎么能说出这么不是人的话。黄坤啪地打了他一下:你怎么跟师父说话呢?

邓瞳气得半死,不理他了,一顿饭吃得意兴阑珊。方浊第二天坐车回北京,只有邓瞳去送她。

矛盾就由此开始。



黄坤不是故意不去送人,但此后他在论文修罗期挣扎了一周还多,感觉头发日渐稀疏,在某天下午接到师兄的电话,对方劈头盖脸第一句说:“你妈的,我不给你打电话你就不给我打是吧?我在手机上放两块肉,狗都能给我打电话。”

“对不起对不起,”他答,“我在写毕业论文。”

实际上,就在今天下午,毕业生小黄打开一本教辅资料,里面掉出一堆相同大小的褐色碎片——那是邓瞳花半节课撅成的,原料是他养了三个月的树叶书签。他想起那天是一整下午的大课,邓瞳弄完这个破树叶,趴着睡了很久,线圈本在他的左脸上留下指甲槽一样的八道印子,几个小时后都没有消,吃饭的时候自己一直在笑,邓瞳很生气,骂骂咧咧。

想起这件事让他开始走神,一下午过去,毕业论文增加了两百字垃圾。

“你找我有事?”黄坤问。

“找你开房有空吗?”

“这个……没有也得有吧。”

“你他妈的想得倒美,到紫光园来,老子有个架要跟你吵。”


黄坤只好把电脑阖上,打车去紫光园,到九楼掏钥匙打开门,看到地上全是纸壳箱子。邓瞳是要搬回荆州了,之前提过,自然要把王鲲鹏也带走。紫光园今后没有人住,可能会出租。

他四处看了看没有人,找到邓瞳房间去,小冉遗嗷嗷冲他叫,黄坤问:狗子,你爸呢?小冉遗长长的脖子往某个方向偏偏,黄坤顺着一看,邓瞳站在阳台栏杆上喝酒,不是坐在,是站在(梦回中国体操巅峰之夜)。

“你知道吗,”邓瞳说,“昨天师娘又带着轩轩来了,我师父躲着不见她,还是我陪着吃饭的,我真搞不懂。”

“他在逃避啊,”黄坤绕开地上的箱子朝阳台走过去,“他不可能把幸福的家庭建立在我师父的牺牲上,这种痛苦很孤独,是没法跟人分享的。”

“那你呢,”邓瞳问,“你在逃避什么?”

“你先下来,”黄坤缓慢靠近他,胳膊虚虚地做了个准备接住的动作,“你喝多了,别这么闹。”

上一次他吓退了黄鼠狼,把邓瞳从栏杆上扯下来,那个时候也是抱住了的,当时没什么别的心思,但是惯性使然,难免扑在他怀里。

现在不一样了。邓瞳冲他笑了一下,手里喝干的酒瓶子咣当一摔,阳台溅开无数玻璃渣子——随后他张开手臂,直挺挺往后倒了下去。黄坤吓了一跳,扑到阳台边缘,看见无数的黑影融成一张网,在空中接住了他,他手脚都没用力气,软软搭着,僵在空中,像死了。

邓瞳和网友的快乐运动top1,蹦极。

黄坤会听弦,能听到这些训练有素的阴兵哥们儿七嘴八舌地讨论,我们这位上司怎么了。他们轻飘飘地将他送回这个阳台,邓瞳直起脖子,二黄八调地坐在栏杆上面。黄坤意外地听见那位程大哥的声音,程大哥说:小子,别再让他生气了。黄坤心里有点不服:不让他生气,你知道有多难吗。

黑影离开了。


黄坤问:“看我担心很好玩?”

“好玩啊。”邓瞳理理头发,他不弄发胶的时候刘海软趴趴的,显得年纪很小。

“我知道你生什么气,可是我们现在这样不好吗?”

“妈的,你定在荆州,事情还是申工告诉我的,他说你想找个入口,进去把老徐的尸骨带出来。”邓瞳说,“你没跟我说过这个事,徐师叔是挂名,你作为他的徒弟算什么呢,不是长房也不是幺房,你觉得他死了,可以,现在你还把自己当成诡道的人吗?”

“你不知道他给我留了什么话,他是抱着必死的决心进去的……”

“他没有死!”邓瞳声音尖利起来,“怎么他妈的连你和我师父都觉得他死了,我看老徐做人太失败了,他当初还不如收我,总比你狗日的有良心。”

他跳下栏杆,推开黄坤往房间里走。

“邓瞳。”黄坤叫住他。

邓瞳脚步一顿,听见这个称呼着实思考了一下,黄坤真的没怎么当面叫过他名字,他经常叫的是喂、诶、你,后来叫过几次师兄,有时候会叫瞳瞳。

“你知道过阴人是谁在做吗?”黄坤轻声说,“我从崂山回来,去了龙门派登门道歉,誊抄了师父给我的走阴人名单,费尽周折找到了郑刚本人,拜托他通知一下,过阴人从今往后由我代理,为了让他们服气我还用了一点手段——这些事我都没有告诉你,我想让你觉得,我过的是你认为的那种好的生活。”

“哦,怪不得,那天你在停尸间搞这个还蛮熟门熟路,”邓瞳转过身来看他,手抱在胸前:“你说这些什么意思?”

“我在用我的方式为师父做一点事情……”黄坤苦口婆心地说,“我不是不在乎他,师父想用他的牺牲来换人间如雪,换儿女如常,现在事情已经回不了头,我们不要辜负了他。”

“你脑壳有包吧,这么喜欢以己度人?”

黄坤愣了一下。以己度人,这件事徐云风也说过。

“你也别说那么多了,谈生意也是这样,我们没法互相说服就算了。”邓瞳摆摆手,“你想代理就代理,下次竞选我会光明正大地抢过来,既然我可以做到百鬼朝拜,这个事情就更适合由我来。劝人去死,我不比你嘴皮子利索吗?”

黄坤脑子里浮现出一些场景。

——深夜的凌云网吧,他披着外套睡着之前,徐云风叼着烟打键盘,目不转睛地说,忘交代你,邓瞳这小子傻逼,你让着点他,噢我的意思不是说让司掌的位置,就是日常生活,多忍忍,尽量少揍几次。

——去冉遗溶洞前,王鲲鹏跟他说,邓瞳这小子性格不稳当,你别和他自己人打起来了,你让着点他。

黄坤摇了摇头:“我不可能永远让着你。”

他那天在这个房间里做了第一个梦,梦里是长阳县城的许多画面,墙上贴着红色掉漆的自由民主和谐;下晚自习回家那条路坏了一排的路灯,像滴溜溜转动的眼睛;比现在小一号的邓瞳坐在破公园的秋千上,吱呀吱呀地晃荡,看到他过来,挥挥手,从秋千上跳下来。

“操你妈,”邓瞳说,“老子需要你让?”

“你冷静一下,别跳楼。”黄坤往门口走过去:“我先回去了,真的有点忙,去了那边再联系。”

“滚吧。”邓瞳恨不得拿脚踹他。

“等去了沙市,我还可以找你吃饭吗?吃饭、看电影,然后带你回小公寓。”黄坤说,邓瞳迅速对他比了个中指,他的肩膀突然松下来,快活地说,“我真的喜欢你。”

他说完转头走了,带上门。邓瞳在原地站了半晌,走到鱼缸边上,伸出一只手说:“狗子,你咬我吧。”小冉遗不懂他的意思,游过来,把蛇头靠在他手心里。




再见着面就是两个月后在荆州,杜鹃带着一个叫黄森的年轻人来做客,不到一年,黄家的村子已经成为当地新农村致富标兵,还上了央视新闻。他们把邓瞳也叫上了一起吃饭,说了点怎么来钱的正事。黄森比黄坤要小一点,是年轻人中法术学得比较出挑的,在饭店厕所跟他单独聊了两句,这小弟是尤其活泼的那类型,他问:“哥,小邓总是有女朋友的吗?”

“怎么这么问?”

“就是前一阵你在忙毕业,他单独去过两次重庆,黄家的几个项目都是他在照顾撒,这边几个妹妹都喜欢他,但是他说自己是有主的——我看也不像嘛。”

黄坤洗完手抽了张纸:“对,他有对象,准备结婚的那种哦,告诉妹妹不要打主意了。”


吃完饭把客人送去酒店,邓瞳得开车送他去水文局的公寓楼,在车上坐好,黄坤突然说:“你怎么对我这么好啊?”

“你有毛病吧,我对你好个屁,”邓瞳说,“我利用你们黄家捞了一笔你都不知道,还帮我数钱呢。”

“那也是应该的。”

邓瞳系好安全带,两手伸到脖子后面捣鼓,把大金链子摘了下来:“这东西,你给我保管。”

“为什么,这不是你妈给你的吗?”

“你管那么多,拿着就是了。”邓瞳抬手一丢,摇摇头骂了一句,“傻逼。”

“既然收了你妈礼物,”黄坤说,“我作为皇后,要跟你说个事,我妈昨天给我打电话,说我爸松口了,让我回去,还说如果可以的话,把妖怪师兄也带回去吃个饭,可以吗妖怪师兄?”

“你们家屁事可真多,再叫妖怪我翻脸了。”邓瞳边倒车边说,但是没有生气,这就算是答应了。


进到车库里,黄坤伸手扳倒了驾驶座,把他放倒在位置上,低下头来亲,因为空间较为逼仄,总有种窒息感,几分钟后邓瞳气喘吁吁地推开了他,问:“这种事,你可以停下来吗?”

“如果是因为鹿矫,我可以停下,但不是,所以不行。不可以。”

“我也不可以。”

他觑着邓瞳的脸色,像是有点伤心,想知道这人说的是真话还是假话,邓瞳说快点,继续,你没吃饭啊?黄坤只好又继续扒他裤子。路虎的空间很宽敞,皮带搭扣碰撞声甚至有暧昧的回音,邓瞳没话说了,抬手摸他发质不太柔软的脑袋,思考做到哪一步再上楼。今天他们吃了饭,不是单独吃的,没看电影,但他还是被带回小公寓,今后可能还要来很多次。他想起红花套公交车沉江事件,公交残骸被打捞起来的时候,车厢里所有的尸体都纠结成团,往车门处拼命地挤,形貌很不堪,只有一个人一直端正地坐在座位上,面容平静,没有半点挣扎推搡的痕迹。

现在我就是那个人,他没忍住漏出一点细碎的声音,在心里轻轻地想,我们就这样开进地狱去吧。



FIN.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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